如果在小島，一雙腿／王威智

　由於工作，有一陣子經常從台灣的山後之地往返馬祖，陸空聯運讓馬祖似乎不如想像中遙遠。當然，遙遠有時候不僅僅關乎空間距離，在馬祖，經常引怨的霾和曾經嚴格的管制就比任何距離還遙遠。大自然大約是不容易克服，不容易改變的，但戰地不再那麼戰地以後，只要霾霧不擾，馬祖一點也不遠。

　為了方便，我通常在南竿落地，往往一走進艙門，就感覺風灌進機艙，有點迫不及待的意思，這股迫不及待把海味淡淡捎了來，空氣中飄著微微的腥鹹，聞起來和台灣東岸的太平大洋不太一樣。

　若馬祖不遠，那麼東莒這個島外之島必也不嫌遠，陸空聯運之後小白船接力，破浪連奔一個小時也就到了。最近一次前去東莒，與攝影師同行，為了可以好好看看這座小島，我跟攝影師都同意，下船後不碰任何機動車輛，單靠兩隻腳。

　東莒是一座適合徒步周遊的島嶼，順著島上的馬路走一圈大約十一公里，加上古道、步道……可走的路不超過十五公里，還不及半程馬拉松，與我偶一為之的高山縱走比起來，東莒實在不怎麼禁得起走。但正因距離有限，才讓我得以在短短幾天裡盡可能地放慢腳步，有時岔出可走的路，跑下海灘，或鑽進林子，有時在廟前停下腳步，扮起不虔誠的信眾。我不是徒步旅行的狂熱信徒，但無論平常如何四體不勤，在東莒勉強自己忍著痠痛走一圈，絕對是一件有價值的美事。

　一上猛澳港碼頭，迎面就是陡坡。我扛起攝影腳架，頂著毒日頭，緩緩地往落腳的旅店走去。機車、汽車，民用的、軍用的，輕輕鬆鬆從我們身邊掠過。正當堅定的心志有些動盪之際，一陣風忽然送到，持續吹了約莫半分鐘，攝影師的長髮在風中亂舞，我頭上大了點的漁夫帽彷彿被人掀起，遠遠丟下一旁的山坡。汽車有密閉的空調，機車製造自己的風，這陣風雖然夠粗魯，但若非步行，恐怕不能真切地感受。

　於是，我想步行該是極好的選擇，在東莒。

我們走出大坪，捨混凝土路，走進「下底路」。「下底路」是大埔村人走出來的「魚路」，從大坪往大埔，這是逆行的走法。我們背著照相機和腳架，沿途取景拍照，沒負重也不趕路，抵達大埔時卻一身濕。攝影師忙著按快門，我想著如何描寫這個幾乎沒有人煙的村子。從前的漁夫天未亮就挑著扁擔，把魚從大埔送到大坪，在漆黑的夜色裡荷重疾行換取生活之資，是一件徹頭徹尾的苦差事，他們是如此扎扎實實地把日子一天一天過掉，就像把石頭一塊一塊疊成牆，覆上屋瓦，為家人建造安穩的居住，馬虎不得，偷巧不得。

　攝影師被大埔的老屋徹底吸引了，他說光與影的在牆上的爬行消長，最易於令人想及時間的消逝。

　村人說大埔與福正間有小路，不需經過大坪，這似乎是「夏福正，冬大埔」的側面印證。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東莒村人則避風而漁。我和攝影師費了大約一個小時尋找路跡，我們走進幾個看起來像古徑的草叢或林子缺口，不到十步就退了出來。大自然自我恢復———或者說清除文明———的速度比我們想像得更迅速，而且能力驚人。

　我們乖乖走回混凝土路，沿著島東的大埔路朝福正踱去。福正和大埔一樣，也是個人去屋空的老村子，但視野開闊些。白馬尊王廟的封火山牆既尖銳又艷麗，面對凡人全心的崇仰，白馬尊王會不會在祂的世界表示謝意，因為信眾把最美麗的、最醒目的留給祂的居所，對自己安身立命的所在只求穩固，在花崗石素樸的色澤之外，幾乎看不見藻飾。攝影師穿梭在迷宮般的巷弄，盡量不讓新起的屋子入鏡。他說隨便一面老牆都勝過高大的「假石屋」。

　我不清楚他從哪個角度去看，以致得出這樣的好惡，但當我安安靜靜貼近石屋，從少數未封死的窗格望進天光僅能稍稍點亮的幽涼的室內，看見擱置的漁網、浮球，塌壞的床與櫥櫃，有的屋子空無一物。其實不必空無一物，少了人煙的屋子大致都給人空蕩蕩的印象，一種事物被抽掉精神的空疏。

　後來，我瀏覽了攝影師的工作成果。有一幅照片從東犬燈塔所在的高處俯瞰村子，另一幅卻從石屋與石屋之間的縫隙望見燈塔，將兩幅照片並置來看，會發現時間的痕跡在老屋身上刻畫得真的非常明顯，那似乎是荒置所致，照片十分清晰地捕捉了事物因時間而疏匱的狀態。我想起退潮後的福正沙灘，船筏歪斜擱淺其上，那不僅僅是蒼涼，彷彿是「虛無」這個詞的具體形象。

從福正回大坪，我們繞了遠路，沿著小島西北角走上車轍道，風颳得有些粗狠，草抖得厲害，落日彷彿趕著奔向地球另一頭高升似地沉得很急。忽然間，我感到四周的景物正在醞釀只有夠慢的步行者才能感受的蒼廓的味道，與東莒島連而不黏的犀牛嶼，獨立的永留嶼，它們的形狀不可能在速度中被描繪。

　空氣中的海的氣味確實與我熟悉的不一樣，那是一種因為時間，因為世勢的遞嬗而不得不有的疏遠，我之所以獲知其中的差異，必須完全歸功於步行。

那天夜裡我們跟著一群人瞎起鬨，跑下猛澳沙灘，在波浪退去的沙灘上用力頓足。點點藍光魔法似地亮起，陣陣驚呼與讚嘆卻比腳下的光芒更燦爛。我們踩著星砂，踩亮一種叫做渦鞭毛藻的物類。有些事情沒有壓力就不會有光芒，這大概是微微螢光透露的訊息吧。

◎資料來源：馬祖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