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臨馬祖 文:行政院副院長 毛治國/稚果文存
一轉眼距離與你握別已有一個月了。行前你曾囑咐,要我到了馬祖為你報導些戰地風情。現在一個月已過,可來談談自己所見所感了。
馬祖不像金門—有供人憑吊的古寧頭戰場,有輝煌的八二三砲戰史,有巍峨的勿忘在莒太武勒石,有馳名中外的莒光樓,還有絡繹不絕的國際訪客到那裡參觀頂禮—因此,雖然我們慣於將金馬並稱,但金門似乎搶盡了所有的鏡頭,以致自己當初一籤抽上馬祖,想從報章雜誌或任何文獻裡找點資料都不可得。
初見馬祖是在來馬的補給艦上。當天海上風平浪靜,但霧卻出奇的大(這是此地春天常有的天氣)。突然,甲板上一陣騷動,水手們喊道「馬祖到了!」我立刻搶步靠上船舷,爭睹馬祖的第一眼印象。「哇!好大!」同行有人叫道。確實,在氤氳霧氣裡逼現在船側的龐大岩壁,甚是雄偉。到了中午,霧漸漸散了,馬祖也終於揭露了它的整個面貌—就像一個寧謐的巨人,有著凜然不可侵犯的逼人氣勢。
其後,經過搶灘、轉駁,我被分派到此間的第二大島北竿。小艇一靠岸,我踏上沙灘,就使勁踩上兩個很深的腳印。這是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踏在與大陸毗鄰的土地上,心情難免有些激動。
坐上交通車,我好奇地觀察著沿途的景物。或許因為自己學的是土木工程,首先發現這裡的道路都是車轍道—只有車輪用得到的路面鋪混凝土,路肩與路中央都是碎石子—對這種精明而務實的設計,不禁暗暗叫絕:這裡真是戰地!其次因為整座北竿島是由幾座山頭構成,所以路都很陡;幾條蓋在稜線上的車道,坡度可能都已超過15%,讓人嘆為觀止。汽車走在這些路上都須先吃上加力檔。聽著引擎的昂昂聲,使我聯想到這奮力爬坡的車子,豈不象徵在嚴苛的戰地環境中,不屈不撓挺進的軍民?峰迴路轉的山路,也讓我注意到每逢彎道,路的內側邊都會特別加寬一段,對這意外中規中矩的設計,我不由得莞爾。微暮裡看蜿蜒的山路,就像噴射機交織在天上的凝結尾,煞是壯觀。山比想像中綠,老百姓的村子也比想像中大。以上是自己第一天感受的印象。
在這兒看日出毫不費工夫,只消起個早。逢到天氣好,可看到點點漁舟盪漾在抹著淡淡微雲的海島之間。我寫信告訴一個朋友說,這種畫面就差漁舟上的幾片白帆,否則就跟自己遐想中最浪漫的地中海景色無異。結果他回信,索性祝福我在這兒能有個地中海的春天。
來馬前,聽許多人說此地童山濯濯,菜蔬全靠罐頭。為此還曾引起過家中長輩的恐慌。來馬後,立刻發現大謬不然。其實,馬祖除了裸露的岩盤外,可說是一片蒼鬱。相思樹成林,菜蔬不乏、三餐有繼,就差沒產水果。這裡滿地還點綴許多黃藍色小野花。有回雅興突發,採了幾朵寄給台北的朋友,並寫道「幾朵戰地小野花,教人想起Edelweiss那首歌,願它祝福我們的國家及祝福你。」常覺在戰地,許多微不足道的東西都變得珍貴起來,只希望那幾朵毫不起眼的野花,不惹台北人訕笑。
接到第一批台灣的來信,心情莫名激動。尤其收到家裡寄來的第一個包裹,看到它結結實實的捆紮,不忍心拿剪刀剪斷,就用從來沒有過的耐性,找了枚釘子一個節一個節的挑開。正如舍妹來信所說,這上頭的每個繩節,都代表父母對自己兒子的一份關愛與思念。來了戰地,人也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所謂敬軍勞軍,也只有到了前線才能體會,即使是有限的那麼一絲關懷,將會換回多大的感激。
打從下補給艦起,我就一直想找些東西來比較馬祖與台灣的異同。首先吸引我的是這裡的漁村。由於交通上的阻隔,馬祖還是個未受外來文明太多影響的地方,因此在這裡可讓我們發掘許多地方特色與前人的智慧。
這兒漁村的民房,最大特色就是以石頭為最主要的建材,想來這是就地取材的結果—馬祖列島基本上是花崗岩地質。房子造型也很別緻。北竿9個漁村中,最突出的要算位於芹山與壁山腳下的芹壁村。村裡民房放眼望去都是長寬高比例勻稱的二層樓房。屋頂大多是四瀉式,屋脊不高,沒有懸出的屋簷,窗子狹長,門也不大,都可能是為了避海風。這樣的房子從山腳順著陡峭的地勢,節比鱗次爬到山腰。因為坡度大,所以從下方房子面山的二樓窗子望出去,看到的是上方房子面海的一樓大門。對這些造形樸拙的建築群,我覺得極富簡捷實用的美感。
房子的結構也很特別。一般都沒有柱子,木質的橫樑直接嵌在石牆裡,所以牆是整個屋子最重要的部分,因為它既要避風雨,更須支撐橫樑、樓板以及屋頂的重量。石牆的工法也值得一提(可能有點大驚小怪):房子的四個牆角是將石塊水平堆疊直上二樓,發揮角柱功能;而牆的中段則是將石塊打斜成四十五度往上堆砌。剛看到這種工法有些不解,後來判斷這應可使牆中段的石塊因接觸面積加大而提高穩定度。但接著又發現,有些屋牆中段的砌石,使用的是不方正,甚至是不成形的石塊,連砌法也不工整,甚至有些隨性。這恐怕是屋主財力較差,沒法完全用正規材料來蓋房子的緣故。總之,這種用石頭做牆,沒有屋簷,沒有柱子,而橫樑、樓板與屋頂架則用木材來蓋的房子,應是閩北居民從生活經驗中發展出來的建築風格。即使用現代工學的眼光來看,它們仍不失為非常經濟實用,又富質樸美感的石砌結構。
再來談談整個漁村。對於都市發展有興趣的人,如果能到像馬祖這樣的地方來住一陣子,收穫一定很大。因為馬祖的漁村,發展程度各有不同,所以在這裡我們可找到人類聚落發展初期不同階段的典型。比如北竿的橋仔村就是個初期的漁民聚落,居民很單純,幾乎是清一色的漁民;偶有的商店也是漁民兼營的副業。到了南竿的福澳村,它的社會結構就比較複雜,除了漁民之外,已經有完全靠經商維生的商人。福澳僅有一條賣土產與日用雜貨的老街,石板街面水溶溶的,長度不到三十米,寬度也只有二米左右,店與店之間除了一片薄牆外,整條街可說連成一氣。這是一個自然形成,非常符合人本尺度的市集活動空間。
馬祖沒自來水,較高海拔軍事據點用的都是山泉水或井水,所以洗澡是一件大事。北竿第一大村塘岐,街上最興旺的行業是澡堂。每逢週末,阿兵哥們最大的享受就是上塘岐,找個澡堂,放滿一缸水,痛快的洗個澡。有時舒服到會在澡缸裡睡著,如果排隊的人多,老闆娘就會來敲門趕人。這是很有趣的一種經驗。
馬祖地區漁產豐富,但漁民生活不算富裕。新鮮漁產消費量不大,駐軍是最大買家。過剩的漁獲,包括黃魚、鰣魚、蝦皮、淡菜、小魚苗,都有人拿來曬乾了賣,且都已成為馬祖著名的土產。印象中台北市衡陽街的路邊攤,就買得到從馬祖進口的這類魚鯗乾貨。值得特別介紹的是這裡的鰣魚,它的鱗片富有油質,用此地老酒蒸煮,確是教人一吃難忘。有同梯次的老饕預官就說,光憑這道美味,來馬祖當這趟兵就夠本了。
大學時自己著迷過「開發中國家現代化」的議題。來到與世相對隔絕的馬祖,常會好奇自問:這個宛如未施粉脂村姑的地方,有朝一日接受現代化洗禮之後,剛才談到許多饒富地方特色的點點滴滴,究竟會發生什麼改變?哪些還能留下來?哪些又該被留下來?這是現況與現代化發展間的衝突與抉擇,也是開發中國家決策者必須面對的嚴肅課題。
在一個沒霧天,從北竿最高峰第一次看清對岸崗巒的時候,突然間感覺到平常虛無縹緲的國家、民族,好像一下子離自己好近,都變得真實起來。自從發現一條通往山頂的小路,我就常常在晚飯後,坐在山頂一塊大石頭上,一邊欣賞落日餘暉,一邊想像八、九公里外的對岸百姓,在當下初春時節,豈不該過著「閒田幾處,隔水動春鋤」,或者「潮生,理棹;潮平,繫纜;潮落,浩歌歸去」的生活,但實際景況究竟如何?有時也常想我們的國家究竟需要什麼?是國際的地位?是經濟的富裕?還是人本價值的追求與發揚?研究經濟發展的學者如美國的羅斯托認為,一個落後國家要擠身強國之林,多需經歷一段軍國主義時期。比如德國的俾斯麥時代,日本的伊藤博文時代。這種說法究竟是不是真理?這種說法如果成立,那麼北美的民主崛起與南美的依舊落後,又該如何解釋?實實在在面對著教科書中所稱的故國山河,確實啟發了自己從來沒有過的深思。希望自己在離開馬祖之前,能夠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
離台前,許多朋友聽說我要上馬祖,都替我擔心要過苦日子了。你則提到菜根譚「把握未定,宜絕跡塵囂,使此心不見可欲而不亂」的說法,認為年輕時有機會到遠離塵囂的地方,去觀察、認識自己,也是種難得的經驗。其實,大學四年自己就一直在學習「熱鬧中著冷眼,冷落處存熱心」的生活態度。畢業前後的一連串經歷,也使我了解到駕馭自己的重要。人生如果可分成階段來過的話,那麼就應該在每一個階段都交得出一張對得起自己的成績單才行。未來一年多在馬祖的時間,我的人生重點就是扎扎實實當個像樣的工兵官。
有人說,不到前線只能算當半個兵。是的,不到前線,就永遠體驗不到在「單打雙不打」的日子,對岸宣傳彈從頭頂咻然飛過的感受,以及我方重砲轟然還擊天搖地動的震撼。這裡雖稱不上槍林彈雨,但枕戈待旦的意義可說充分體會。
到了前線,雖然不再能與三五好友作巴山夜雨之會,享秉燭夜遊之樂,但馬祖這個巨人,在寧謐中卻能啟發人們無窮的省思與智慧。總之,這裡是個「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地方,自從在沙灘上踩下那兩個深深的腳印開始,我便歸屬於她了。
六十一年四月十九日(來馬滿月日)
於燭光下
2013後記:
大學畢業後,到內湖工兵學校受完預備軍官入伍訓練,抽籤分發到駐防馬祖的部隊服役。一起受訓的同學都笑自己運氣太差,全預官隊400多人,才5支金馬籤,居然就被我抽中1支。當時我對大家發下豪語:「一個月後中央日報見。」雖然沒人把這話當真,但一個月後我真的用本文兌現了這一自我期許,也為自己在馬祖北竿一年三個月的役期,留下一份記錄。
本文是四十多年前(1972~2013)寫的報導文學。文中談到的許多景物目前已有很大改變。北竿橋仔村的新建築變多了。芹壁村很幸運,大體上仍保存原貌,多年來在觀光局馬祖風管處整理下,現已變成北竿最亮眼的景點與民宿區。 南竿的福澳老街已拆除改建,使南竿少了個可供懷舊的歷史記憶,非常可惜。塘岐的澡堂也已成歷史,只剩一兩家還保留原來的浴室、浴缸,準備當作觀光題材展示。曾經盛行一時的各式土產魚乾,已因馬祖近年漁獲大減而停產,而鰣魚也幾成傳說中的魚類。北竿的許多道路還是那麼陡,但車轍道都已變成全鋪面的混凝土道路。當年自己整修過只供小型偵察機使用的北竿大道機場,也經交通部擴建而可起降中型民航機。過去只能以搶灘方式登陸的白沙,如今也改建了可正式靠泊的碼頭。更重要的是兩岸也早從相互砲擊、冷戰對峙,進入正式三通的階段;而馬祖本身也從戰地的身份,力求轉型為觀光景點。
歷史的偶然,使自己與馬祖結緣。當時因為是北高指揮部唯一科班出身的工兵官,所以幾乎包辦了防區內所有大小工程。那段時間,我整修過機場跑道,新建了一座飛機堡(還在),在塘岐打了一座停駐戰車用的U形坑道(還在),設計並興建過海防連隊的坑道陣地(位於後浪坡,不知還堪用否),蓋過三十餘座彈藥庫(應該還在),也修復過午沙搶灘用的坡道碼頭(還斜埋在沙灘下)。機緣的偶然性又伴隨著必然。自己在二十多年後擔任交通部次長,再次協助連江縣府向日本採購台馬交通船(與時任建設局長的現任楊綏生縣長一起合作完成),並從旁促成馬祖國家風景區的成立。等到擔任交通部部長,就更直接在交通與觀光建設上,繼續幫忙馬祖走向現代化之路。
◎資料來源:馬祖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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