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傳承,更要創新--《月光光》,照「兩馬」/張端彬
馬祖的仁愛國小校長王建華送了我一本《月光光》這是第一本馬祖童諺選集。望著封面上親切的「月光光」三字,我的心不禁一陣激動:還在我牙牙學語的時候,奶奶就手指著天上的明月教我唱這首《月光光》。
唱著《月光光》,我做了人父,今天又把它唱給我的外孫女聽:
月光光,照池塘,
騎竹馬,過洪塘,
洪塘水深難得渡,
娘子撐船來接郎,
問郎長,問郎短,
問郎此去何時返?
這首歌流傳到馬祖後,「難得渡」改為「不能渡」,末句卻少了「問郎」。其實此處是不能省去「問郎」二字。這樣唱起來更加朗朗上口,兩句詩三次「問郎」,加重語氣,也加深了娘子對郎君的思念:「問郎長,問郎短,問郎此去何時返?」整首詩共六行,三行六字,三行七字,排列整齊,韻律協調。童年時,我家宅院四周都是稻田,東邊還有一口池塘,有兩、三畝大。池岸邊植著一排榕樹。一到天黑,房前屋後響起一片盤歌聲:「月光光,照池塘……」《月光光》是福州地區一首經典歌謠,顯現閩東濃郁風情,也是福州府被記錄的第一首童諺。它意境幽美,歌詞婉約清麗。《福州歌謠甲集》(魏應騏編著)中,有容肇祖和何遂寫的序,序裡兩人共同提及此首歌謠。容肇祖評《月光光》為絕妙好辭,何卻將它與《長幹行》相媲美。數百年間,《月光光》唱遍了福州城的大街小巷,也唱遍福州府十邑,凡是有福州人的地方都有《月光光》。
收在《月光光》一書中的童諺共有31首。這31首中又分三部分:
第1部分是全盤傳承,原汁原味。像《指紋歌》、《跋蜀倒》、《藍尾星》、《排排坐》、《眚盲歌》、《起厝盤答》、《月光光》(一)、《月光光》(二)、《圓複圓》、《蜀條箠仔》、《真鳥仔》、《雞角囝》、《蜀歲蜀層層》、《討親》等,占了絕大部分。這些歌都曾在大陸傳唱了數百年,又從陸地傳到海島上。這不奇怪。馬祖地區四鄉五島的居民都是講福州方言,屬於福州十邑。東引、西引屬羅源,南竿、北竿屬連江,東犬、西犬屬長樂。同根同源同種,語言又相通。到馬祖我們沒有一點陌生感,如同到長樂的松下或平潭島作客。鄉親會鄉親,鄉音暖人心;這鄉音就是福州話。
第2部分童諺在流傳中作了更動。如《南竿竹.北竿貓》。這首童諺原為「連江竹.連江貓」,在馬祖各島嶼傳唱時改為「南竿竹.北竿貓」。《粟曲》大陸上又名《礱礱粟》,到馬祖後只存頭,去尾。「主儂無著厝」後面還有一大段:「騎牛騎馬去祭墓,墓又高,跌落田,田沒水,拾一條鯉魚尾。頭煮糟,尾煮醋,吃得日瞅紅露露。」有的地方版本是:「田裡一條蔥,股川(屁股)摔兩空(瓣),田裡一條草,股川摔青九(青腫)」。
《轉外家》在大陸有叫《姑嫂盤答》,有叫《我姑今旦轉外家》。此歌在海島流傳中也是存著去尾。「雞著菜園啄菜花」後面還有一大段歌謠都被刪掉了。常言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過去出嫁女回娘家通常不受歡迎,除非是嫁了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這首童謠末尾四行詩姑是含著淚花應答的:「依嫂講話真稀奇,多少家財是嫂其(的),姑是池中鯽魚仔,清水撥浪客溜人。」
第3部分童諺是馬祖的土特產,如同盛放在海島上的野花,土生土長。如《寶藏歌》:
芹囝芹連連,
七缸八缽九排連。
大小滵賣著,
小水滵鼎墘,
底儂得的著,
快活千萬年。
馬祖自古就被稱作「寇島盜鄉」。北竿的芹壁村山頂上至今還屹立著一幢海盜石屋,外觀壯麗。有關海盜藏寶的故事流傳在馬祖各島,其實盜亦有道。當海盜的多半是貧窮的老百姓,官府壓迫得他們無法生存了,才鋌而走險。他們劫富濟窮的行徑讓人又敬又畏,也披上一層神秘的色彩。這首《寶藏歌》堪稱馬祖一絕,在福州五區八縣歌謠中從未出現的,是結在馬祖海島上的一粒野果。
另一首《蜀條船囝》也是海島沙土上長出的一株芭樂樹,是從北竿島樸實漁村的漁民那裡採集來的。它很短,只有四句:
蜀條船囝,長啊長,
蜀槍拍過就兩斷,
船尾掏轉來燒火啊,
鐵釘拾著來換糖。
這首兒歌題材很奇特,取材內容是福州地區,不,應該算是福建沿海前所未見的。初讀此詩,我就驚得直咂舌頭,連呼三聲:「好詩!」一條漁船平靜地行駛在大海上。突然,一聲槍響斷為兩截。這是大陸的漁船呢?還是馬祖本地的漁船?少小不懂事的孩童為撿到幾條鐵釘來換糖而歡呼雀躍,卻不知這條船的主人已經傾家蕩產。《蜀條船囝》「記錄了馬祖戰地生活的過往」(主編語),也是民族分離歷史真實的寫照。這類童諺在《月光光》中只有四、五首,不多。很顯然馬祖的民間文藝家已經意識到歌謠必須走出傳統範式,注入創新的活水。否則死路一條。
在這裡,著重要提到雲台樂府藝術總監翁玉峰先生兩首童謠《討親》與《老鼠討親》。先談第一首《討親》。該詩前四句「蜀粒手指赤赤金,城裡媒儂來看親,看到我妹生得好,金鼓花轎來討親」是福州地區流傳已久的歌謠。「蜀粒手指赤赤金」是從「一粒手指金藍藍」演化而來,是舊瓶裝新酒,用黃英琴先生的話講是「為傳統歌謠舊衣新穿」。他的話更貼切、生動。馬祖是海島,地小人少,鄉風淳樸。一人有喜,舉村同賀。「拍鑼拍鼓吹知答」。山壟村裡,籠罩著濃濃的親情、友情。「山隴村裡炮連連,拍鑼食酒叫翻天」。妙就妙在「叫翻天」這句福州土腔,短短三字描繪出了整場婚禮的歡樂氣氛。《討親》成為具有馬祖地方風味的一首迎親歌謠,也是古為今用的典範。
《老鼠討親》是一首原創歌謠。傳說大年初三晚上是老鼠娶親的日子。在這時候,大人們都會吩咐小孩在厝後,牆腳下,後廳角撒一些糕餅或米粒,專供老鼠食用。這一習俗稱作「老鼠分錢」,表示要與鼠類共用一年豐收的成果。天地生萬類。上天既然生下老鼠來了,人類就要與它們和平共處,化敵為友。用一句福州諺謠:田園蠻大,何在鳥雀?我們的老祖宗很早就表達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理想。翁玉翁先生根據中國民間傳說《老鼠討親》運用福州方言創編出饒富詩意的馬祖童諺,也是一次大膽、勇敢的嘗試。它的出現表明馬祖的兒歌創作已突破收集、整理的傳統窠臼而走上創新的道路。
翁先生的路走對了。須知:福州方言是中國最難懂的語種之一。有的話有語言沒文字。福州歌更難懂。記得十年前我丈人來福州,住了不到10天就跑了,說你們講的是番話,此番他到了番國。從此他再沒敢到福州來。福州話流行地域狹小,就十邑,全世界講福州話的人怕不到1500萬。福州歌要想走向中國,首先要讓外地聽眾聽得懂。像《月光光》,福州本地讀者喜歡它,福州以外的讀者也能接受它。這事難,但也不算很難,福州方言中有不少富有生命力鮮活的詞語,像「本山牛吃本山草」,「月光處處光」,「江中不去討,碗裡相爭吃」,「路上講話,草縫有人」,「會偷吃,不會拭嘴」,「金厝邊,銀鄉里」,「接親長長陣,拜堂只兩人」,「少吃多滋味」,「年節擺椅囝上做」,「紙褙福州城」,「風吹單條竹」,「酒肉兄弟,紙財母仔」,「有天沒日頭」,「老鴰叫,別人死」,「金蒼蠅屎腹」,「有做沒吃是你命,沒做沒吃怨誰人」,「鑼要掏(拿)過山打」等等等等。這些詞語福州以外的讀者都看得懂。我們為什麼不在這上面下點功夫呢?原長樂縣長孫中山女婿王伯秋就曾作過嘗試。他創作的《新長樂歌》影響深遠家喻戶曉,至今人們還在傳唱:
新長樂,樂何如?
背山面海,人文之區,
有田可耕,有海可漁,
更有壯丁十萬,保護我鄉閭。
生產日豐財用紓,民智日開人無愚,
禮、義、廉、恥,聲被海隅。
努力,努力,大家齊努力,
共建新長樂。
新長樂,樂何如。
這首歌深受長樂人民歡迎,福州以外的讀者也喜歡。
被鄭振鐸收入《月下之話》長樂三首歌謠堪稱佳作,也被我收入《吳航歌謠》中。其中有首《共哥相約》就寫得非常優美,情意綿綿。那歌是這樣唱的:
共哥相約月出來,
怎樣月出哥未來?
沒是奴家月出早?
沒是哥家月出遲?
不論月出早與遲,
恐怕我哥未肯來。
當年我哥未娶嫂,
三十無月哥也來。
人家哥都討嫂了,這個妹仔還在癡情地等待著,你說傻不傻?尤其「沒是奴家月出早?沒是哥家月出遲」這兩句更是惟妙惟肖地寫出那個癡情女子苦苦相思的心境。
哥等不來,情妹只好滿懷惆悵地離開了,欲哭無淚,邊走邊怨薄情郎:「當年我哥未娶嫂,三十無月哥也來。」月上柳梢頭,地上月光光,留在鄉間小路上的是那多情女子悠長而削瘦的身影,整首詩只有八句,有人,有景,有情,詩中有畫,聲情並茂。這樣的詩會比《長幹行》差嗎?
這樣好歌在福州還有好多。如《素帕》:「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又如《小姐人樣一朵花》:「小姐人樣一朵花,一朵花插牛屎巴。丈夫好吃又懶做,蛤蟆三跳兩歇腳。」再如《哥是鑰匙妹是鎖》:「哥是鑰匙妹是鎖,哥愛妹來妹愛哥;水不離魚魚跟水,砣不離秤秤跟砣。」以上這些詩多半是我跟二叔張善吉先生收集整理後進行再加工的。既有傳承,也有創新。福州讀者看得懂。五區八縣以外的群眾也能接受。這樣的詩在福州多得像田園地頭中的茉莉花。一採一大籮。還是那句老話:對民間歌謠,要傳承,更要創新。只有這樣,福州歌謠才能走出死胡同,走向中國,走向華人世界。用編者的話:「企盼能藉由鄉土童諺的重視,能喚起地區鄉親對地方文化保存的自覺,也藉由童諺蘊含的文化寶藏,重新認識我們的故土。」
話扯遠了點,還是書歸正傳,在民謠的傳承上,馬祖的文朋詩友是下了很大的功夫的。當然它收集的童諺不是很全面,比如福州地區那首膾炙人口的《真鳥仔》就漏掉了:「真鳥仔,啄坡坡,三歲孩兒會唱歌。因(不)是爸、奶教奴唱,是奴腹佬通通歌。」就數量來講,也不及福州地區童諺的百分之一。但他們已經盡力了。為了出這本《月光光》,他們甚至不惜花費重金,從大陸請專家作藝術指導。為福州童諺留下了一方淨土,也為我們的後代留下了一份精美的精神食糧。
感謝《月光光》,給歌鄉福州吹來一縷清新的流風。我們期待著第二本《月光光》出現。
◎張端彬,福州民間文藝家。資料來源:馬祖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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