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顏色/陳翠玲

 

 生長在小島上,推門便見到海。每天在浪濤聲中睡去,在浪濤聲中醒來,小島四周水深潮暢,群礁拱抱,海的顏色、表情,豐富多變,時而平靜似鏡,時而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大海是島民生存的依靠,有了海便有了希望,有了海便能生活、生存下來!對於大海,我有著更多的敬畏,敬的是祂餵養了我們一家人,畏的是祂深不可測,那深愁的水應混著人們的眼淚啊!

 秋

 時序進入立秋,在50年代的小島,這個時節是要「放蟹」(捕螃蟹)了,我就在這時候出生,依媽懷我時,依爸擔任鄉公所村幹事,因受上級長官貪汙牽累,依爸便投筆歸海。在那個時代,上面的人貪汙沒有把下面的人拉來一起陪葬,算是非常有良心有承擔了,所以,雖然被鄉長免職了,依爸心裡一點都沒有怨氣,覺得自己能幸運躲過牢獄之災,已經是萬幸。那時,依爸還不到三十歲,住在燈塔裡,雖然有了家室,也做了父親,但是在依公的庇護照應下,還無法真正體會日子的艱難。接著任公職,坐辦公室、拿筆桿,固定的薪水足以讓一家子溫飽。直到離開燈塔、失業,坐困在食指浩繁的家庭裡,沒有選擇之下,成為了一個討海人。

 我一出生,依媽就急著要把我送去當「媳婦囝」(童養媳)。還好,「媳婦囝」的交易沒有談成,切不斷的情緣,無論日子再怎麼難過,註定一家人都相守在一起。依爸第一次討海是「放蟹」,清早,天濛濛光就要「下江」(出海)去,「下江」幾天後,依爸對依媽說:「碧玉!我『下江』時穿拖鞋,站在舢舨裡,腳野痹(凍),想要有一雙雨靴。」依媽揹著我,一隻手不停的轉動石磨,每轉動一圈石磨,豆汁就從石磨下被擠出,從凹槽流入綁好的布袋裡。依媽每天在依灶母的豆腐店裡,磨一個早上的豆漿,只為拿一桶免費豆渣回來餵豬,依媽看著不斷擠出的豆汁,嘴裡叨念著:「依珠(依爸的名字)早頭『下江』,講腳野痹,想買一雙雨靴,家裡乇許蠻多錢!」依灶母一聽便從圍裙中摸出兩百元說,「先拿去買雨靴吧!」日後依媽對於依灶母的恩情可是記了一輩子呢!

 依爸「放蟹」回來,賣剩下來的螃蟹,「老艄」(船老大)分得兩份後,其它的便平分給每位船員。分回來的螃蟹,依媽會抓幾隻做成「蟹青」,「蟹青」是先將螃蟹殼剝開,整隻蟹剁碎,再挖出蟹殼兩尖角的蟹膏,再加上醋、蒜頭、白糖、鹽拌一拌,酸酸甜甜又有股鮮味,便可以下飯吃了。依爸喜歡在「蟹青」裡丟一小撮曬乾的紫菜,紫菜吸飽了酸甜鮮味的湯汁,送入口中時,滿足的咂嘴弄唇。大部分的螃蟹一隻隻排在灶上大鼎裡面加水蒸熟,蒸到鍋蓋咕嚕作響、白煙直冒時,掀開鍋蓋先是一陣白煙竄出,煙散去後便露出紅橙橙的螃蟹,不記得那時的蟹肉是否鮮美,我只覺得依爸「討海」很辛苦。

 依爸年少時,在燈塔看海,日出從水光瀲灩中升起,日落從深沉浩瀚的大海邊落下。海的湛藍與塔的白,應是最幸福的顏色吧!當晨曦的微光照在舢舨上時,依爸,你可記得海是什麼顏色呢?

 冬

 小島的冬天,東北季風大作,海上常常驚濤駭浪,而討海人卻有波瀾不驚的氣魄。從小感受到小島凜冽的寒風,彷彿可以冷到天荒地老,60年代的我們坐在教室裡喊著:「好冷呀!」班導林河銓老師便會說:「想想你們的依爸,他們都在討海,海上一定比教室冷。」但我的手長滿了凍瘡,一根根手指頭紅腫得像烤過的香腸,皮破肉綻的痛及癢占滿我的心緒。

 這時,討海人便開始做大(糸孟),大(糸孟)是「討大海」,漁獲豐富且多樣,依爸除了「下江討海」,還兼做會計,他常常搬一張板凳坐在孟寮門口,一手拿著帳本和筆,一手拿著算盤,腳邊放著木製的提籃,這提籃是長方體,分成兩格,上面各有一個蓋子,一邊放大鈔,一邊放零錢。對面站著依炳叔,地上及簍筐裡有分類好的魚種,有鮸魚、白鱗魚、帶魚、墨魚、還有「浪碰」(各種小魚)等等……,依炳叔拿著一桿秤兒,右手的大拇指套進秤桿上的平衡環,前面的鉤子勾住鮸魚的鰓蓋,再移動秤桿上的秤錘,待秤桿平衡後,左手大拇指與食指扣住秤錘上端的線,線落在秤桿上的刻度,便是鮸魚的重量,要買魚的依婆,嘴裡直呼:「稱好看一點!」當依炳叔對著依爸報出鮸魚斤兩時,依爸就將上排有兩顆黑珠子,下排有五顆黑珠子的大算盤,放上大腿上,手指頭靈活的上下撥動幾顆珠子,便喊出價錢,邊收錢邊記帳。依爸對十進位算盤的操作,非常嫻熟專精,曾幾次想教會夥伴,可以分擔工作,最後大家仍喊著說:「依珠!還是你來吧!」

 做大(糸孟)捕到的墨魚,為了保存,都曬成墨魚乾。我和幾個依姐裹著大棉襖,在鑼鈸角的水井邊,蹲在「兩腳桶」(兩大盆)的墨魚旁邊,依姊用刀先將腹部剖開取出內臟,但墨囊得另外收集大碗公裡,因為那是依爸下酒的極品,而討海人對於海的情感,往往表現在對海中物的喜愛和執著。接著,將墨魚頭部中間劃一刀,兩邊再各劃一刀,墨魚的身體就整個攤平,我負責將攤平的墨魚放入水中沖洗掉烏墨,冰冷的水、刺骨的風,手「痹掉喔」!原本長凍瘡的手,就更紫更紅痛了。依姐們俐落的身手,一隻又一隻的處理墨魚,臉上被「野酸」的東北風,吹得兩頰皮膚乾裂通紅,最後,再用竹片打個十字撐住墨魚身體,曬在屋簷前。晚餐就有一碗公蒸熟的墨囊,依媽用鋼杯裝著新釀好的老酒,請我們嚐嚐今年釀的是不是好酒!一家人輪流喝一口,一桌子未傳完,鋼杯的酒已見底,依爸說,這可以證明今年釀的酒是好酒,大家笑了起來,我看著依爸滿嘴「烏黜黜」(黑黑的),依媽也是,大家都是!我笑得更大聲了!

 這時,海上有最狂的風,似乎整個冬天,天都灰濛濛的,海也灰濛濛的,三角形的波浪頂著一抹白雪,三角形的波浪快速奔跑,三角形的波浪層層疊疊,讓整座大海都立體起來了。

 依爸有一段時間,在〈東興壹號〉走船,〈東興壹號〉從基隆載貨來小島,供應小島上的民生必需品,一樣也作大(糸孟),漁獲直接銷售基隆。有一回,依爸帶回小島沒有的吐司,我們姊妹兄弟一人拿著一片吐司,先是湊到鼻子聞聞,有濃濃的奶油香,摸起來軟軟的,抓著吐司先從邊邊吃起,小心地啃食,就怕吃得太急而錯過了什麼?大我兩歲的三姊吃完以後,就跟依媽說,以後依爸從台灣回來,就帶回幾條土司,我要帶到學校賣,一片賣一塊,這麼好吃的吐司一定會有人買。以後依爸回到小島時,總帶上幾條土司,三姊把吐司裝在黑人牙膏的紙盒裡(那盒子可以裝12條黑人牙膏),抱在胸前帶到學校,趁著下課到各班級兜售。當放學回到家,我總期盼三姊打開他的箱子,展示裡面空空的樣子,接著她掏出賣吐司所得,如數交給依媽。窮困的歲月讓人在磨難中鍛鍊,學會生存的本領。而三姊算是姊妹中學得最好的人。

 丕俊依舅,是依媽唯一的弟弟,去〈東興捌號〉走船,依舅走船大部分的原因是跟依妗「日暝相罵」,乾脆走遠一點,不要天天見面!同住鑼鈸角與我家只有幾步之遙的依泰叔跟依舅同船工作。依舅跟依媽倆,姊弟情深,依舅一有心事,便來家裡跟依媽攀講,印象中依舅總有許多心事,心潮如海潮般翻騰不已。他非常疼愛我們兄弟姊妹,有一次,他走船回來,帶一隻會打鼓的小猴子,這玩具是一個鐵製品,猴子的肚子裡塞一顆電池,打開開關便不停的打鼓,在那個年代這玩具應該所費不貲,但他總捨得買給我們!

 國一的寒假,〈東興捌號〉想在擺暝前,來回小島跟基隆,進口一些擺暝的用品。在回程的海上,〈東興捌號〉沉沒在大海中了,依泰叔、依舅及另外的五名船員罹難,只剩一位船員倖免獲救。這天大不幸的消息,傳回小島,小島上的人在惶惶不安中度過了擺暝,討海人及家人是跪在白馬尊王廟前,有祈求也有責怪;而依媽哭得肝腸寸斷,整整臥床一星期仍悲傷不能自己。小島流傳著依泰叔今年要輪到作泰山府的社頭了,不想出這趟海,但依泰嫂堅持要他搭上這班死亡的船,原因是依泰叔好賭,小島擺暝期間,賭風最盛,依泰嫂不想他去廟裡聚賭,逼他出海。所以,是依泰嫂間接害死依泰叔的流言,在小島傳來傳去,依泰叔的依奶(我們叫他依泰婆)從此與媳婦依泰嫂決裂,彼此怨恨,各自悲傷。一個失去丈夫,一個失去兒子,這傷痛孰輕孰重?冬夜裡,他們的啜泣聲與思念,隨著呼嘯的北風吹過小島的鑼鈸角,再吹向海裡!冬天,船在白浪滔天中航行,是用性命去搏吧!依舅在驚天巨浪中翻滾時,心裡在想些什麼?有巨大的恐懼?有思念親人?有不甘心只有短暫幸福吧!此時,依媽、依泰嫂及依泰婆淚水早已匯集成海,海變成了蒼白的淚海。


 春

 小島的黃金時代是捕黃魚,50及60年代,黃魚汛期是清明節到端午節之間,驚蟄過後,其他島嶼的漁民便開著自己的漁船,聚集在東湧山,住進了小島討海人的家裡,小島頓時人聲沸鼎、熱鬧極了!這個時節黃魚從東南沿海進入小島海域產卵,每到「大水」(初一、十五滿潮)時,每個討海人總期待「黃瓜發了」(黃魚滿載),小島上有一個傳說:「如果討海人,家有黃蜱跳進屋裡,今天『黃瓜』一定會『發了』!」我常常在「大水」時,一放學就守在家門口,一邊寫作業,一邊緊盯門口,期待黃蜱跳進屋裡來,有幾次見黃蜱在門外徘徊,卻不見跳進家門過。但依爸的「黃瓜」確實「發了」幾次,「黃瓜發了!」依哥大學的學費也有了著落,依媽也會露出笑容,家裡的氣氛也跟著輕鬆了。每一次「黃瓜發了」,大家的話題總圍繞著「老艄」是如何「聽聲」的,討海人是如何使力拉網。依爸說,黃魚要產卵時肚子會痛,便會發出像開水煮開時的沸騰聲音,聚集在一起的黃魚越多,聲音就越大,在此處下網就會「發了」。「黃瓜發了」全島的人都興高采烈,漁船返航回到小島時,通常是傍晚,船因為承載重量,都快要「瀰」在水裡了,船一艘接著一艘返航,黃澄澄的黃魚滿艙滿船,在夕陽映照下,魚的鱗片也閃著金色的光與海上的粼粼波光相互輝映,整片海被染成金黃色,小島也成了名符其實的黃金島。

 在「小水」時,討海人就在家門口補「黃瓜(糸廉)」(音ㄌ一ㄢˋ捕黃魚的網),依媽會幫著依爸補(糸廉),家裡有幾把補(糸廉)的梭子,梭子是用竹片削的,梭子中間有竹針纏繞著補(糸廉)的尼龍線,將梭子補滿線,便是我們姐妹的工作,我左手拿著梭子,右手拉著線頭,要將線纏進竹針時,左手食指便要將竹針往外推,右手順勢將線繞進竹針,這樣一下正面、一下反面,反覆翻動梭子及繞線,梭子就纏滿了線,我常常因為食指用力擠壓梭子中間的竹針,指腹變形疼痛,常常叫三姊來接手,她手腳輕巧,總是做得比我好。

 「小水」,討海人清閒,就聚在一起「逼牌九」(賭牌九),依爸也愛去「逼」,為此依媽跟依爸常常吵架,依媽常說「賭錢輸窮鬼」。這話不假,依爸「逼牌九」就常常輸。依俤姨丈的家裡,讓大夥兒聚賭抽頭,有一晚,依爸也去了,依媽和我們在家裡,依媽忐忑不安,礙於情面不敢去找依爸回來,這時,三姐就說:「我去叫依爸回來!」我怯怯地提著手電筒跟在她後面,她氣沖沖地敲門,秋英姨探頭出來,三姐真是膽大包天,她竟然大聲開罵:「你們開賭館,真是害死人了!」罵完掉頭就走,秋英姨是依媽的親姐姐,我連看秋英姨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就低著頭跟著三姐後面走回家,沒等一會兒依爸就回來了!第二天,秋英姨來跟依媽告我們的狀,依媽一句話也沒應,也沒有罵我們!

 國小六年級時,林河銓老師當著同學的面對我說:「恭喜妳,聽說妳依爸戒賭了!」那時,我驕傲極了!我依爸就有這種氣魄,說不賭就不賭!從此,依媽的家訓也讓四個女兒牢記在心–「千萬別嫁給會賭博的男人哪!」

 小島上的討海人向大海拚搏,也向賭桌拚搏,一樣狂喜。在這季節裡,我的心裡最不安,我擔心依爸的拚搏沒有收穫,心疼依媽蹲在井邊,為一個大戶人家洗全家人的衣物,只為賺取一個月五百元的洗衣費,依媽嘴裡唸著:「嫁給你依爸後,就毛快活過!」有一大段的童年時光,心情就像這個時節,有瘋癲的南風或鋪天蓋地的大霧,時而潮濕,時而陰晴不定,像是曬在屋簷下的衣服,看起來是乾了,但摸起來仍「潤潤」(音ㄋㄨㄥˋㄋㄡㄥˇ潮溼或濕軟)的。

 夏

 夏至,陽光毒辣,曝曬在毫無遮蔽物的小島上,這個時候,依爸「下江圍津」(一種捕魚法)。一天傍晚,我急著要出門去玩,在門口便見依爸跟憨俊叔,兩人掮著一擔漁獲,他們放下擔子,依爸從擔子裡,抓出兩隻鱟、一隻魟,丟在門口叫我顧著,鱟是一隻公一隻母,母的體型比公的大,我先是認命的顧著,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怎麼都沒有人回家。於是,決定將兩隻鱟一隻魟抓到家裡,這樣就能放心出門去玩了。我用右手抓住母鱟的劍尾,才走兩步,母鱟因為重量及劍尾上的黏液,便整個滑到地上,母鱟的劍尾上長滿了刺,有幾根刺經過我的右手大拇指,頓時傷口血流如注,我嚇壞了!衝回屋裡,拿起掛在桌腳上的「腳布」(擦腳布),壓住傷口,但鮮血仍從「腳布」冒出,這時正好讀軍校的依叔走進家門來,看到這情景,也嚇了一跳,就帶我到衛生所,醫官看了一下傷口說:「傷口很深很大,要縫四針,但是衛生所沒有麻醉劑,就這麼縫了吧!」消毒後,就要縫了,第一針插進肉裡,我哭得呼天搶地起來,這時,醫官改變了主意,拉開距離縫了兩針。現在右手的大姆指上仍有清楚的傷口疤痕及縫線的痕跡,記錄了夏日與鱟相遇的回憶。

 在還不知道鯊魚的魚翅是極品的年代,依爸捕的鯊魚裡有一種叫「雙竹鯊」,是眾多鯊魚之中,肉質稍微比較鮮美的,依媽通常打成魚丸,她先用菜刀將魚肉片出,魚肉放在砧板上,依媽一手各抓一把菜刀,上下不停的交替剁著,魚肉剁碎後,放在大鍋裡,加上地瓜粉,依爸用如鋼鐵般手掌(雙手長年拉網,手掌上的繭又粗又厚),使勁地在鍋裡上下左右用力翻攪,空氣因為受到擠壓,發出ㄅㄡ! ㄅㄡ的聲響,依媽不時用食指及拇指搓搓捏捏魚肉,經驗告訴她何時要再點加粉、何時應該調味、何時可以擠成丸子了。我們幫忙「起灶」,用曬乾的白茅乾柴點火,燒開一鍋水,依媽右手抓握魚肉,再從虎口擠出一顆又大又圓丸子,左手手指合併,將其挖出丟入滾開的熱水中,當魚丸不停跳動浮在水面上時,就熟了,魚丸被撈起攤在篩子上晾,鯊魚肉做成的魚丸,吃起來柴柴的,不如鮸魚好吃Q彈,鯊魚皮則放入滾熱的水中「退沙」(去除魚皮上的細鱗)後,拿來做「滑湯魚」,而魚翅在那個時代,只能跟著雜魚被丟棄在垃圾堆裡。整個屋子也因此濔漫著魚腥味,鯊魚腥味讓人窒息,第二天一早,我跟依媽提著魚丸,拿到中路市場去賣,讓人窒息的腥味,卻吸引了「蒼蠅母」一路跟著我們。

 小島的夏天,討海人會開船出海,然後上附近的礁石「討礫」(音討ㄌㄚ,採集貝類),「討礫」貨中有淡菜、筆架、岩螺等等……依媽會跟幾個要好的依婆、依嬸一起去海邊挖(虫弟)(音ㄉ一ㄝˇ蚵的福州語),她們會先在我們家門口聚集,依泰嫂、二妹姨、寶英姨、矮仔婆都是依媽一起挖(虫弟)的好姊妹,在海邊,危險無所不在,姊妹們互相照顧幫忙。但鄰居依天母,總是一個人到海邊「討礫」,獨來獨往,在海邊攀岩走壁,輕鬆自得。依天母身材精瘦,眉宇間常常鎖著憂鬱,薄薄的嘴唇緊抿著,她的丈夫依天,有做大餅的好手藝,她便去四處叫賣。一個滂沱大雨中,她腰間扣著餅盆,從家門口閃過,不撐傘也不躲雨,眼睛看著要去的方向,眼神蒼茫而深遠。依媽說:「昨晚依天又動手打她了!」依天母每次受委屈,總要到她依奶的墳前嚎啕大哭,把所有的痛徹心扉的辛酸,用淚水來洗滌撫平。

 我想,依天母喜歡一個人到海邊,是想要感受任性的自由和解放,要得是那份掙脫束縛的自在吧!有一天,她到海邊「討礫」就不再回來了!沒有人知道她發生了什麼事?再尋到她時,已是一具蒼白冰冷的身體。大海擁抱著依天母身體時或許說著:「快來我這裡,妳不需要再掙扎了。」

 暑日,海上浪花在豔陽的照射下熠熠生輝,夕陽餘暉中也金光點點,依爸跟憨俊伯、依雅伯會去海邊撿螺、挖殼菜(淡菜),整個夏天他們接受陽光的洗禮,皮膚黑得發亮,一天傍晚,我們幾個小孩坐在家門前的矮牆上,遠處走來憨俊伯,穿著三槍牌的白色汗衫,搭著一條深藍色短褲,天將黑未黑時,我們只看到一件被身體撐開的白上衣,往我們眼前移動,當憨俊伯開口說話時,裂開嘴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齒,我們大夥兒便啞然失笑,憨俊伯的黑皮膚是可以躲進黑夜裡呢!

 憶起過往,腦海閃過的畫面,是我從樂華村81 號婆家一路往下,走著走著……到樂華村52號娘家,在52號石頭屋前眺望。深秋,大海的顏色是藍色的長條色塊,有淺藍色的、寶藍色的、湛藍的,豐富而有層次,海風徐徐輕拂臉龐,我舒服得半瞇雙眼,瞬間我從步履蹣跚的中年變成綁著馬尾的女囝,蹦蹦跳跳跑進石頭屋裡,看見依爸坐在廳堂的矮桌邊,三姊站在桌旁,桌上有一大碗蒸好的「浪碰」、一盤炒的油油亮亮的花生米、一盤粗梗的空心菜,三姐對我使使眼色,我拿出藏好的紅露酒,她說:「依爸,生日快樂!這是我們送你的生日禮物。」【潮‧寫馬祖—2017馬祖文學獎故事書寫首獎/文:連江縣政府文化處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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