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祖文學獎青年創作組優選】島嶼考／柯忻辰

　如果，回憶是一段必經之旅，我們應該如何行過，如何完成？
　那年初夏的艷陽，是投入學業及課外活動的熱烈，外曾祖母的訃聞只讓匆促前行的腳步頓了一拍，沒來得及跪坐沉默，沒來得及用些眼淚沾濕母親的鄉土，沒來得及說些慰問的字句或與家人共同追憶什麼。
　「那麼多孩子裡就缺你沒來。」媽媽說。
　生活交集的離散，或者生命的消逝，留下記憶拼圖的殘缺不全。於是，我捧起遺憾，穿梭往日浮光，再度行跡島嶼，為沙灘縫上長長拉鍊，用兩道加倍的細膩，遙寄探問的情思。
　四處漂泊的人，會想尋找自己的家鄉；而像我這樣從小便生長於馬祖的人，不曾問何處是家鄉，家鄉就如我不輕易察覺的習慣般存在。到了我們這一代，不像奶奶從小穿梭橋仔撿拾菜葉，或扛著蘿蔔走過一座座山頭，對土地有那麼深刻的情感。奶奶年輕時，為了生計，同村中婦人行至危險的礁岩採集蚵類、海苔，浪大時，便用彎鉤死命往岩壁上一釘－－我真的無法想像那總是奮不顧身撲向岸邊而後碎成白砂又黯然離去的浪，會如何鋪天蓋地的如巨網般打向她們－－奶奶說，很多人就這樣「沒了」，不再回來。
　那些屬於奶奶的記憶，成為我探問家鄉歷史的腳步，我心中視空缺、裂縫的曾經，對她來說，都只是片段字句的淡淡詮釋。
　我所親身體會的傳統，僅是每年擺暝的遊行，那長長的隊伍一步步地將信仰的力量環繞、包圍整座北竿島。
　小時候，每逢元宵前夕，村中廟宇總有鑼鼓隊的集訓。大小孩子們嘴裡唸誦著「匡隆咚匡七」的譜，一邊以大鈸、小鈸、鑼、花鼓等各司其職地敲奏。偶爾能見到有人要向神明問事，幾個大人便四處聯絡擔任「乩腳」的村民，一番燒香拜拜的準備儀式後，有一長老在桌邊主持，幾個男人扛起乩轎，轎子時而行禮，時而劇烈擺動，時而繞圈子，前進、後退，在桌上沉重一撞，咚，又畫了個圓，似書寫著什麼。一連串廟宇活動後，亦為乩腳一員的爸爸總疲態萬分，我記得某年元宵，我嚷嚷著自己如何被流彈似的鞭炮碎屑攻擊時，媽媽正一臉擔憂地看著爸爸肩上的巨大紅腫。
　升上國中後，我不再投入廟宇活動，奶奶亦漸年邁，媽媽全權接下家中的祭祀重任；我不再看到奶奶嬌小的身影站上矮凳燒香，或用金箔紙的從頭頂至腰間揮舞。有些事因錯過了時機而無法完成，而有些則是韶光推移，世事更迭，無所謂之完成，僅任土地攢蹙著雨落消散的雲煙。
　於我而言，人情交織、累積島嶼的一切，是行過即完成的。
　與我們一家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小腳阿婆」在多年前走了。以前，媽媽總說看到小腳阿婆就會想到外曾祖母，因她們念著同一首歌謠「錦鳥央，斗包貓，三歲聶囝也聰喔」。印象中的她，皮膚很白很美，薄薄的嘴唇是淡淡的粉紫色，笑起來皺紋都擠在一塊，露出少少的黃牙齒。每次看到婆婆坐在門口的大藤椅上，媽媽都這樣明亮地問候：「阿擘汝相壓總！笑面時候壓總。」(阿婆很美，笑起來很漂亮)，然後婆婆又笑了。
　回憶就像德布西，不強烈，不過分地起承轉合，而是一抹情緒，一種氛圍，一段游移於思緒樹梢枝葉間的時光。行過音符的波濤起伏，用溫柔鋪陳延展，觀照生命的故事，拾起散落一地的浪花絮語。
　自幼即生長於閩江海口的這一串大小島嶼，母親是東莒人，與生於北竿的父親早年兩人相識於西莒島港邊夕陽的橙紅，相戀在因常停電而有燭光晚餐的浪漫裡。每每媽媽要回娘家，光想到那一小時多的航程便退縮地絞紐雙手，揮之不去的景象是某年冬季的白灰巨浪而導致飛身而起地驚懼彈跳，我死命抓著座椅扶手，顫抖地瞪著窗外天海交錯的翻騰景象。
　北竿的夜有大亮著的路燈和家戶通明，而東莒島的住家不多，燈火亦乏，那兒的夜是極黑的。唯外婆家是極亮的，澄澄的、聚攏的溫暖。
　去東莒就像回到一個平安、無憂無慮的地方，偶爾浮起的往事總令我神往。近兩年頻繁走訪東莒，或同家人，或隨師長。「藍眼淚」的盛名令交通船班班客滿，遊客人聲雜沓間，勾起多年前，舅舅夜泳後上岸成了螢光藍人的軼事、和我與妹妹在夜空下狂奔、旋轉、跳躍於藍星點點的沙灘，無月的星空也黯然失色之種種。我亦首次隨觀光的步伐行經這片土地，看見來自各地的人們，用文創的新穎交織歷史與傳統，讓珍視的眼光於此閃爍另一番星輝。而每次短暫逗留後的別離時分，看著揮手道別的外婆，眼眶總莫名泛起淚光，悄然與凝鍊於心底的藍星柔和輝映。
　行路匆匆的奔波後，回到我心中的小島，潮水漲退輕撫著記憶浮沉，原諒風化往事的凹痕。
　數十年前馬祖周邊海域的魚群在對岸開放沿海漁場後嚴重枯竭，島上的漁民們也因求生困難而紛紛遷移至桃園，但年復一年的東北季風卻是大自然自我的屏障、保護了海洋生態，復育了瀕臨絕境的海洋生物。我擁抱這或許偏遠，或許蕞爾的島嶼為我的家鄉，我不佔有，而靜觀她自飄零、亦自新生。
　嬗遞的浮光收拾崩解而紛飛的行囊，行過是種包容，將片段更迭誠懇地收納於胸。我們並不錯失什麼，就著行過的反覆，而有美的完成。

◎資料來源：馬祖日報副刊